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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汉风云】第八章·明婕捉奸乱分座次,念晚诊脉和睦姐妹(2w字剧情章)

    25-12-13


    第八章


    鹿清彤只觉得自己的脸,连带着脖子,都快要烧成一块烙铁了。发布页Ltxsdz…℃〇M她恨不得能


    当场施展地行之术,从这张充满了罪证的床上消失。


    然而,赫连明婕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她体会到了什么叫天雷滚滚。


    只听这位草原公主理直气壮地,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般,对缩在


    被子里的鹿清彤说道:「萧哥哥嫌我年岁不够,我也不能让他总憋着啊。」


    她顿了顿,又凑近了些,用一种「我懂的,你别害羞」的语气,压低声音补


    充道:「汉家女子的美德,我懂的。」


    鹿清彤蒙在被子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她现在什么也不想懂,她只想死。


    无论赫连明婕怎么说,她都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是天塌下来,她也绝不从这个被


    子里出来!


    赫连明婕见她不肯露头,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加兴奋了。她搓了搓手,像个


    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整个人都快贴到了那个鼓鼓囊囊的「被子包」上,用一


    种充满了求知欲的、亮晶晶的眼神,小声地、神秘地问道:「姐姐,疼不疼啊?」


    「……」


    「舒服吗?」


    这……这哪说得出口啊!


    鹿清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差点当场昏过去。她羞愤欲绝,连话都说


    不出来了,只能从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胡乱地摆了摆,示意她莫要再问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孙廷萧,则早已好整以暇地坐起身,慢条斯理地穿


    上了自己的衣服。他饶有兴致地看完了这场「正宫」与「新欢」之间的奇妙互动,


    脸上挂着得逞后无比得意的笑容。


    他随便端起碗喝了两口粥,然后叼着大饼,像个没事人一样,大摇大摆地走


    出了营房,去开始他新一天的将军生活。


    直到他那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帐门口,那股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才随


    之散去。


    帐内,终于只剩下了两个女人。


    赫连明婕见他走了,便坐到床沿边,轻轻地拉了拉被子,语气也从刚才的兴


    奋,变成了带着一丝心疼的温柔:「姐姐,他走了。出来吧,别在里面憋坏了。」


    听着赫连明婕那温柔中带着一丝心疼的声音,鹿清彤在被子里的挣扎,终于


    停了下来。


    她缓缓地,探出了一个脑袋。


    一张因彻夜欢爱和羞愤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出现在了赫连明婕的眼前。


    她的头发凌乱,眼神躲闪,一看就是被狠狠疼爱过的模样。


    她看着眼前这张天真无邪、对自己毫无芥蒂的脸,一股强烈的内疚感,瞬间


    涌上了心头。


    不管赫连明婕自己是如何看待的,但在世人眼中,她终究是名正言顺跟随孙


    廷萧很久、被部族许给孙廷萧的女人。她身后代表的,是整个赫连部对骁骑军、


    对孙廷萧的依附与忠诚。


    考虑到弱小的赫连部,是在孙廷萧的操作下,才得以在匈奴各部的倾轧中幸


    存下来,大家对明婕的期许,自然是更多的。她不仅仅是一个未过门的妻子,更


    像是一个寄托了全族希望的「人质」,是赫连部献给孙廷萧的、用以求得心安和


    庇佑的最珍贵的礼物。


    而自己呢?自己和他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便是行了苟且之事。于情


    于理,都对不起眼前这个把自己当作姐姐看待的草原姑娘。


    「明婕……」鹿清彤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道歉吗?还是解释?


    似乎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而苍白。


    赫连明婕看着她那副愧疚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没有


    再提那些什么「汉家女德」之类的玩笑话,而是坐得更近了一些,拉住了鹿清彤


    露在被子外的手。


    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姐姐,你不用这样。」


    她看着鹿清彤的眼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萧哥哥……他不喜欢我,」赫连明婕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


    接受的事实,「我是知道的。」


    赫连明婕与鹿清彤同住一间营房,昨夜鹿清彤彻夜未归,她自然早就猜到了


    一切。


    今早这般坦然前来,端茶送饭,没有半分尴尬与嫉恨,固然有草原女子骨子


    里的那份豁达与爽朗,但更多的,是她心中那份早已洞悉一切的清醒与无奈。


    她明白,自己根本没资格去争什么。


    在孙廷萧的绯闻对象之中,她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最没有根基的一个。


    无论是出身高贵的玉澍郡主,还是与萧哥哥有着十年纠葛的苏院判,哪一个的分


    量,都比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要重得多。


    她平日里那些调笑式的「争风吃醋」,那些咋咋呼呼的宣示主权,不过是小


    孩子撒娇式的闹腾罢了,没人会当真,她自己更不会当真。


    她的部族,弱小的赫连部,当年被强大的鲜卑部追杀,走投无路,想要归附


    天汉而无门。是孙廷萧,带兵从鲜卑人的铁蹄下,将他们救了下来。也同样是孙


    廷萧,在朝堂之上运作周旋,才为赫连部争取到了一片得以喘息的生存之地。


    可那代价,便是整个部族被解除武装,打散分散到了天汉北方的几个郡县之


    中。他们不再是纵横草原的骑手,而是成了天汉边境的普通编户齐民。


    他们将自己最珍贵的明珠——赫连明婕送到孙廷萧的身边,不过是希望这位


    强大的将军,能看在这份情面上,继续庇佑他们。否则,无依无靠、失去了武装


    的赫连部,终究会在岁月的流逝中,被周边强大的部族和天汉的同化之力,吞噬


    得一干二净。


    但赫连明婕比谁都看得清楚,孙廷萧当初的这份「仁慈」,其深层次的目的,


    本就是让赫连部彻底消散在天汉庞大的边关人口之中,让他们从血脉到文化,都


    成为彻彻底底的天汉子民。


    赫连部没有选择,她赫连明婕,更没有选择。


    她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抓住孙廷萧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那看似没心没


    肺的活泼,那如同跟屁虫一般整日吊着「萧哥哥」的痴缠,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她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孙廷萧,提醒所有人,赫连部的存在,她赫连明婕的存在。


    鹿清彤听着赫连明婕那平静的叙述,看着她那双故作轻松、眼底却藏着无尽


    悲哀与无奈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


    得无法呼吸。


    她一直以为,明婕只是个天真烂漫、被宠坏了的草原小公主。


    她从未想过,在这份天真烂漫的背后,竟藏着如此沉重的枷锁和如此清醒的


    绝望。


    「姐姐,萧哥哥心里只有你。」赫连明婕还在说着,她反过来安慰着鹿清彤,


    「他看你的眼神,和看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第一次见面之后就是。你能让他


    开心,我就替他开心。」


    鹿清彤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伸出双臂,将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却承受了太多本不该她


    承受的东西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倏然间,泪如雨下。


    被鹿清彤这么紧紧地抱着,赫连明婕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便绽开了一


    个灿烂得如同草原阳光般的笑容。


    「真好啊。」她像只满足的猫咪一样,在鹿清彤的怀里蹭了蹭,开心地说道,


    「能有姐姐这么香香软软的大美人抱。别说是他,我一个女的,看你一眼也喜欢


    得紧!」


    她这句直白又热烈的夸赞,让原本沉浸在悲伤与愧疚中的鹿清彤,不由得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满腹的愁绪,仿佛也在这一笑中,消散了大半。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搂抱了一会儿,帐内的气氛,温馨而宁静。


    然而,这种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赫连明婕的悲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顶顶重要


    的大事,猛地从鹿清彤的怀里跳了起来,双手叉腰,一脸严肃地,宣布道:「不


    行!你是大老婆,我是二老婆,这个次序不能乱!咱们不能排得更靠后了!」


    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眼神里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那个玉澍郡主,冷冷的最烦人了!她要是来了,也得往第三第四去排!」


    哀伤的气氛,瞬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排位宣言」给搅得一干二净。


    鹿清彤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前一秒还惹人心疼、后一秒就又恢复了「后


    宫总管」本色的小丫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赫连明婕可不管她,她已经彻底沉浸在了给自己和「盟友」争取家庭地位的


    宏伟蓝图中。她一边在帐子里踱步,一边念念有词地开始盘算起来。


    「还有那个苏院判!我听人说,她跟萧哥哥认识好久好久了,最是厉害不过。


    要是把她也算上……」


    她停下脚步,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像是在解决一个天大的难题。


    「不行不行,郡主是皇亲国戚,苏院判是十年故交……这……这该怎么排啊?


    姐姐,你说,我们俩联手,能不能斗得过她们?」


    看着赫含明婕那一脸认真、仿佛真的在为后宅排位而苦恼的模样,鹿清彤终


    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她想,或许,这就是明婕的生存智慧吧。用最天真烂漫的方式,去消解那些


    最沉重、最无奈的现实。


    和她在一起,再大的烦恼,似乎也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营房的门口,那双属于男人的黑色军靴,在泥地上踩出沉稳而有力的声响,


    然后渐渐远去。


    孙廷萧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满足、得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了校场。


    离京回到骁骑军大营,已经有一两个月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抚恤、补员与


    高强度整训,这支在西南战场上经历了血与火考验的精锐之师,已经重新恢复了


    巅峰的战斗力。


    他需要好好地检阅一番,确保这把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利刃,依旧锋利。然后,


    他需要带着这份成果,回京一趟,向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皇帝,好好地汇报一番。


    而营房之内,那场关于「后宫排位」的激烈讨论,最终在鹿清彤的阵阵笑声


    中,不了了之。


    在赫连明婕的「伺候」下,鹿清彤终于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忍着浑身上下、


    尤其是双腿之间那酸痛难忍的感觉,下了床。


    赫连明婕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已经为她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这个早上,鹿清彤终于没有再去校场,也没有去书吏们的大帐。她破天荒地,


    奖励自己赖床休息了一上午。


    至于那每日雷打不动的骑射练习,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也因为身体酸痛而


    不得不暂停。每当她试图做出上马的动作时,那从腿根深处传来的、让她龇牙咧


    嘴的酸爽感,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那个雪夜里发生的、究竟是何等疯狂而


    激烈的一场「战斗」。


    鹿清彤最担心的,还是这件事在军中传开,闹出什么乱子来。


    毕竟,主簿与将军,在军营里公然做出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于军纪、于


    她自己的声誉,都是极大的损害。


    她甚至不敢去想,自己昨夜在情欲的巅峰,发出的那些浪叫呻吟,有没有被


    营房外的巡逻士兵听见。


    然


    而,奇怪的是,她所担心的那些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一件也没有发生。


    整个军营,依旧像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地运转着。感觉上,大家好像都不知道,


    也没听见什么。


    可当她休整了两天,重新出现在营地里时,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弟兄们见了她,确实是比以前更加尊敬了。


    但那种尊敬,又有些格外的不同。


    这些心思单纯、花花肠子少的大兵,有什么事是很难不挂在脸上的。他们现


    在看她的眼神,明显不是普通士兵看待上官的那种敬畏,也不是对那位传说中的


    状元娘子的那种好奇与崇敬。


    那是一种……混杂着善意、调侃,以及一丝「自己人」的亲近的眼神。


    就好像……在看待「嫂子」一样。


    分明还是有人知道了吧!


    鹿清彤只觉得脸颊又开始阵阵发烫。但她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露


    怯。


    她只好强行挺直腰板,扬起下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像往常一样,


    用一个标准军中官员的姿态,郑重地和每一个向她行礼的士兵点头、打招呼,生


    怕自己流露出半点小女儿的害羞情态。


    她越是这样故作镇定,那效果,反而越是显得有些滑稽。


    到了晚间的将官聚餐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这三大将,看她的眼神里,全都带着一种心照不


    宣的、暧昧的笑意。程咬金那个大嘴巴,好几次都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旁边眼


    疾手快的秦琼用胳膊肘给顶了回去。


    鹿清彤坐在席间,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只好努力地绷着脸,目不斜视,专心


    致志地对付着自己碗里的饭菜,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可她那副强作镇定、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的模样,落在众将眼里,反而显得


    格外可爱,又格外好笑。


    整个聚餐,就在这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诡异


    而又欢乐的气氛中,进行着。


    说起来,这三位大将,都早已是家有妻室,孩子都不小的人了。而反观他们


    的主帅孙廷萧,如今虚岁已有三十又六,却依旧是孑然一身。


    甚至尉迟恭和程咬金这二位,虽然长得老气横秋,看起来比孙廷萧还大上几


    岁,但实际年龄,却比他还略微年轻一些。因此,在平日里,他们没少拿孙廷萧


    的终身大事来揶揄打趣,或是诚心实意地,想把自家亲戚里的什么姑娘介绍给他。


    而现在,大家打趣的方向,显然是变了。


    有了鹿清彤这位文采、容貌、气度都堪称天下女子顶尖人物的「嫂子」珠玉


    在前,那些庸脂俗粉自然再也上不得台面。


    于是,调笑孙廷萧的话题,就变成了——「领头的,这天也冷了,是不是也


    该摆桌酒席,请大伙儿热闹热闹?」


    「是啊是啊,咱们骁骑军,也好久没有大喜事了!」


    这些话,说得隐晦,却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懂。


    鹿清彤坐在那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只觉得一张脸快要烧穿了。


    她终于举手投降,在心里默默地想:罢了罢了,任你们如何调笑,我是打死也不


    接这个招的。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话题从这片暧昧的泥潭里拽了出来。


    「说起来,清彤一直很好奇,」她放下筷子,目光转向秦琼,用一种极为自


    然的、探讨军史的语气问道,「三位将军都是当世之虎将,不知当初,都是如何


    加入孙将军麾下的?」


    这个问题,成功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三位大将脸上的促狭笑意,也渐渐被一种回忆往昔的肃穆与豪情所取代。


    这背后,显然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属于他们和孙廷萧的峥嵘岁月。


    秦琼放下酒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率先开口说道:「状元娘子,秦某本


    是济南郡的一名捕快。那时将军官职尚小,奉命清剿地方匪患,我便是在那时与


    将军相识。最新地址Www.^ltxsba.me(后来,也是将军慧眼识珠,将我从一个小小吏员,选入了军中,这才


    有了今日。」


    他的语气谦和,但言语间对孙廷萧的知遇之恩,溢于言表。


    「嘿嘿,二哥是抓匪的,俺老程,就是那个被抓的匪!」程咬金摸了摸自己


    的大光头,憨笑着,毫不避讳地揭起了自己的老底。


    「俺早年贩私盐,被官府抓进了大牢。后来寻了个机会越狱,拉了帮兄弟啸


    聚山林,干起了没本钱的买卖。有一次,不知天高地厚拦截给当今圣上送花石纲


    的官军,正巧,就遇上了当时还是个校尉的领头儿。」


    他灌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继续道:「俺那三板斧,使得虎虎生风,可到


    了领头的面前,三斧子用老,就被他一枪打落马下。俺老程服了!从那以后,就


    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了。」


    最后,轮到了不善言谈的尉迟恭。他那张黑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声音


    却异常沉稳。


    「我加入的时候,最晚一些。那时,将军已经有了骁骑营的军号,在并州北


    部驻防。」他缓缓说道,「当时我所在的部队,长官贪墨成性,克扣粮饷,弟兄


    们活不下去,我便带头哗变,杀了那个无良的狗官。」


    「将军奉命前来平叛。我与秦二哥交手,被他生擒。我本以为必死无疑,但


    将军却没有立刻处置我们。他亲自查清了事情的原委,不仅还了我们这些哗变士


    兵的清白,还从自己的军粮里,拨出一部分来接济我们。从那一刻起,我老黑这


    条命,就是将军的了。」


    听着三位大将各自截然不同、却又都充满了传奇色彩的经历,鹿清彤的心中,


    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个捕快,一个盐枭,一个哗变的军官。


    孙廷萧麾下的核心班底,竟是这样一群出身草莽、在世人眼中「上不得台面」


    的人物。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在他的手中,却被捏合成了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这个


    男人,他识人的眼光,用人的胆魄,以及那份不拘一格、只看人品的胸襟,都远


    超自己的想象。


    她看着主位上那个空着的位置,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朝堂上撒泼耍赖的无赖,


    那个在雪夜里吻住自己的霸道将军,那个在床上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色中饿


    狼……


    听完三位大将的叙述,鹿清彤将这些时间点串联了起来。


    收服尉迟恭之后没过两年,便是孙廷萧处理北方边务,从鲜卑人手中救下赫


    连部的时间了。也正是在那时,赫连明婕成了他麾下不算将官,却整日跟前跑后


    的小跟班。赫连部归附之后,他就被提拔到了京中为将,说起来那还算是前前太


    尉司马仲达的提拔呢。彼时没有什么出缺又适合孙廷萧资历的实职,他作为边军


    将领入朝,圣人感他一路战功出色,命他仍然统领本部人马,并以骁骑营封为骁


    骑将军,与扬州的陈庆之等量齐观,都是少壮派掌握精锐的实用将领。


    如今,鹿清彤在军营里,依旧能看到那几位赫连部出身的、最顶尖的骑术与


    驯马高手。他们如今是骁骑军的骑术教官,负责训练全军的马术。其中,还有一


    人颇通汉家律法与文书,经过考核,现在也成了她麾下的一名书吏。


    至此,鹿清彤对孙廷萧的建军思路,有了一个更为清晰和深刻的理解。


    骁骑军的常备核心兵力,人数并不算多。但这支部队,却真正做到了兵是精


    兵,将是强将。他们人人精通骑射,个个都能冲锋陷阵。


    一旦出征,抵达战区,这支精锐的核心便能像一块海绵一样,就地吸纳、整


    编那些被打散的州郡兵、友军的残兵败将,甚至是投降的敌军,从而在极短的时


    间内,迅速扩充部队规模,形成更强大的战斗力,并立刻投入下一场战争。


    而这些精锐的老兵,又能迅速成为新编部队中带领小队的队长、伍长。现在,


    又有了她所建立的书吏体系,这些能读会写、懂得军规军纪的书吏们扎根到最基


    层的部队之中,便能像黏合剂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新加入的、成分复杂


    的兵员,凝聚成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战斗集体。


    想明白了这一切,鹿清彤对孙廷萧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几天后,在一个


    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鹿清彤终于将自己思考了许久的一个想法,对他说了出来。


    「将军,」她看着正在擦拭自己那杆心爱钢枪的孙廷萧,认真地说道,「我


    这几日想了很久,我们骁骑军,文有书吏,武有精兵,似乎已经无懈可击。但如


    果说……军中还差些什么的话,是不是……还可以补充一些更有经验的、专职的


    军医?」


    鹿清彤的建议,仿佛一个精准的预言。


    说医生医生姐姐就来了。


    十一月中旬的这一天,天气愈发寒冷,京中太医局的人,还真的就到了骁骑


    军大营。美其名曰,是奉了圣人的旨意,前来慰问孙廷萧将军。


    原来,前几日孙廷萧回长安面圣述职。在奏对之时,赵佶见他神色不佳,便


    关切地问起他身上那些旧伤。孙廷萧便顺势回答说,如今天气转冷,那些旧伤难


    免又会隐隐作痛。


    圣人闻言,当即便龙心大悦,赏赐了他一大堆顶好的补药丹丸之类,以示恩


    宠。而皇帝派来的「御用」医生,随后也就到了。


    ——来的,自然又是那位太医院的院判,苏念晚。


    她本就有随军出征的经验,是太医院中最了解军中伤患情况的专家,由她前


    来,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消息传来,整个军营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头号大敌」当前,赫连明婕立刻进入了严阵以待的「战备」状态。她公开


    宣布,从今天起,她要随时随地跟在将军左右,就算是看病的时候,她也绝不放


    掉一个独处的机会!


    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誓要捍卫「后宫」安宁的模样,鹿清彤只是莞尔一笑。


    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心态,已经和最初截然不同。对于孙廷萧身边这些剪不断、


    理还乱的莺莺燕燕,她似乎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强烈的好奇与排斥。


    反正,自己也永远猜不透他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既然猜不透,那便不猜了。


    当赫连明婕在自己的营房里谋划、准备与「头号大敌」决一死战时,鹿清彤


    却已经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前去一会这位传说中的苏院判。


    毕竟,作为骁骑军大营里明面上的最高女官,又是主管文书迎来送往的从八


    品主簿,于情于理,都该由她出面,去迎接圣上派来的慰问使团。


    车驾在营门口停稳。只见一位身着官服、风韵成熟的绝代佳人,在随行女医


    的搭手下,缓缓踏出了车驾。


    鹿清彤远远地看着,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孙廷萧身边的这些女人们,真是没


    有一位不美的。赫连的天真烂漫,郡主的骄傲清冷,而眼前这位苏院判,则是一


    种历经世事沉淀后的、从容优雅的成熟之美。


    她最近,也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对这位苏院判有了一些零星的了解。她知


    道,这位苏院判在近几年里,甚得杨皇后的信赖与喜爱,在宫中地位非凡。她也


    知道,苏院判曾经治疗过身负重伤的孙廷萧。


    但具体是何时何地,又是何等凶险的伤势,她却一概不知。而这种事情,她


    又不好意思去问孙廷萧


    本人。


    收起纷乱的思绪,鹿清彤整了整衣冠,迎上前去。


    「下官骁骑军主簿鹿清彤,奉将军之命,恭迎苏院判及各位太医。」她躬身


    行礼,姿态不卑不亢,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


    苏念晚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比传闻中更加清丽出尘的女状元身上。她那双


    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智慧而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便


    化作了温和而得体的微笑。


    「原来是状元娘子,鹿主簿,」她微微颔首,声音柔和动听,「有劳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虽是初见,却仿佛已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鹿清彤引着苏念晚一行人,向营中走去。与她并肩而行时,鹿清彤忍不住多


    看了几眼这位成熟美人的脸。


    苏院判的嘴唇好红,是一种极为娇艳的、熟透了的樱桃色泽,却又丝毫不显


    俗气,反而衬得她肌肤胜雪,顾盼生辉。鹿清彤想,这想必是用了某种市面上绝


    无仅有的、宫中秘制的胭脂唇彩。


    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混杂着药香与脂粉的独特气息。与她走在一起,体


    质稍显瘦弱、在寒风中有些怕冷的鹿清彤,都觉得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温暖而安定


    的气场包围了。


    「将军此时还在校场检阅军士,可能还需等待片刻。」鹿清彤将苏念晚让进


    了专门为她们准备的、干净整洁的军医营帐中,歉意地说道,「还请苏院判在此


    稍作歇息。」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随行的士兵端茶送水,奉上烧得正旺的


    炭盆。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躬身告退,却因为帐内温暖的空气与帐外寒风的交


    替,喉咙一痒,下意识地便低头咳嗽了几声。


    她刚想掩饰着告辞离去,身后,却传来了苏念晚那温和动听的声音。


    「鹿主簿,且慢。」


    鹿清彤回过头,只见苏念晚正用一种关切的、带着职业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我看你面色不佳,咳嗽也有些时日了吧。」苏念晚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座位,


    微笑着说道,「既然遇上了,便是我与状元娘子的缘分。来,坐下,我为你诊下


    脉。」


    面对太医院判的主动问诊,鹿清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依言坐下,将手


    腕递了过去。


    苏念晚的手指纤长而温暖,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之上。她闭上眼,凝神片刻,


    又仔细观察了鹿清彤的面色与舌苔,问了几个关于日常起居与饮食的问题。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苏念晚便已了然于心。


    「鹿主簿这身子骨,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苏念晚收回手,温和地说


    道,「想来在江南水乡时尚还好,可这长安天干地燥,一入冬,寒气入体,便免


    不了要咳嗽。」


    她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张药方。


    「按方抓药,吃上几剂,咳嗽便能缓解。不过,药石终究只是外力,最重要


    的,还是日常的饮食调和,好好滋养体格。」


    苏念晚放下笔,抬起头,看着鹿清彤那张清瘦的小脸,忽然笑了笑,用一种


    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说白了,就是让你多吃点饭。」


    鹿清彤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确实从小就胃口小,吃饭跟吃药似的,


    没少让家里人操心。


    正当她以为问诊已经结束,准备起身道谢时,苏念晚却又忽然开口了,只是


    这一次,她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笑意。


    「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那双美丽的眸子在鹿清彤的脸上打了个转,


    「鹿主簿的脉象,除了这气虚体弱的底子之外,倒还有些……嗯……」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鹿清彤那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的神情,才慢悠悠地吐出了


    后半句话。


    「……倒还有些阴阳调和、气血奔涌之像呢。」


    此话一出,鹿清彤的脸,「轰」的一下,瞬间红了个通透。


    「阴阳调和、气血奔涌」,鹿清彤此刻确实气血奔涌了。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涌向了那张早已通红的脸。她的心脏


    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以为那夜的疯狂只存在于她和孙廷萧之间,她以


    为那些士兵的尊敬只是捕风捉影的猜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初次见面的苏院判,仅仅是搭了搭她的脉,便将她


    最大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


    这……这简直比被人当场捉奸在床,还要让她感到羞耻和无所遁形!


    鹿清彤坐在那里,手足无措,恨不得能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她张了张


    嘴,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


    来。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当场昏死过去的窘迫模样,苏念晚嘴角的笑意,愈发深了。


    她没有继续穷追猛打,而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给了她一个


    台阶下。


    「哦?看来是鹿主簿误会了。」她轻笑一声,缓缓说道,「我的意思是,你


    近来心情舒畅,心结得解,所以气血运行得比往常要活泼顺畅许多。于你的体质


    而言,这是好事。」


    这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可鹿清彤知道,这不过是这位心思玲珑的苏院判,在体面地为她遮掩罢了。


    她正想顺着这个台阶赶紧下来,诺诺地应两声,把这尴尬的一页翻过去,苏


    念晚却又放下了茶杯,身子微微前倾,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接


    着说道:「不过嘛……」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也从刚才的官方客套,变成了一种女人之间私密的、


    带着关切的提点。


    「女子初经人事,又逢你这般体弱的底子,更要注意保暖,万万不可贪凉。


    事后……也要及时清洁,免得污秽入体,将来落下病根。」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帐外校场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


    「那个人不懂女子的日常起居,想必对你这些关心的也不到位。」


    鹿清彤彻底僵住了。


    如果说刚才那句「阴阳调和」是暗示,那现在这番话,就是明示了。


    苏念晚不仅知道她和孙廷萧发生了什么,甚至连那是她的「初次」,都一并


    看了出来。


    她没有嫉妒,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她只是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姐姐,在提点


    一个初涉人事的妹妹,教她如何爱护自己的身体。甚至鹿清彤还听出了一丝同为


    孙廷萧女人的、无可奈何的「同仇敌忾」。


    这位苏院判……她……


    帐内的空气,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女人之间独有的静谧。


    苏念晚那番体贴入微的提点,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鹿清彤心中那扇紧锁


    的大门。羞耻、尴尬、戒备……这些情绪,在苏念晚那坦然而温暖的目光中,悄


    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倾诉欲和好奇心。她想知道,关于


    孙廷萧的过去。


    她想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与他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一段故事。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了苏念晚的目光。她的称呼,也在不知


    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苏姐姐,」鹿清彤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可以……为我讲讲,你和


    将军,是如何相识的么?」


    苏念晚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清冷柔弱的小姑娘,竟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


    题。


    原来,你也知道我和他。


    她看着鹿清彤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嫉妒,没有试探,只有


    最纯粹的好奇。苏念晚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追忆往昔的、温柔而又带着一丝苦


    涩的微笑。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孙廷萧,还不是今天这个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骁骑将军。


    他只是一个率领着一标人马的下层军官,虽然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却远未到今日


    这般呼风唤雨的地步。


    而那时的苏念晚,也还不是今天这位深得皇后信赖的太医院判。她只是一个


    普通的医女,在家乡银州州郡长官的僚属中,做着一名不起眼的医生。


    那一年,西北的党项人起兵作乱,侵扰边境。孙廷萧所在的部队,奉命前往


    平叛。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几番鏖战下来,孙廷萧身先士卒,亲自带队冲杀。他


    勇则勇矣,却也因此身中数箭,其中一箭,更是离心脏只差分毫。


    当被士兵们从尸山血海中抬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气息奄奄,


    只剩下了半口气。


    而被州郡官署派去前线帮忙救治伤兵的苏念晚,就在那间堆满了伤员、充满


    了血腥与呻吟味的临时营帐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命悬一线的、年轻的军官。


    苏念晚的声音,平静而舒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她讲了彼时二十三岁的她,是如何在那间简陋的营帐里,不眠不休了三天三


    夜。她如何顶着所有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的压力,用尽浑身解数,一次次地将那


    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从死神的镰刀下,抢了回来。


    她讲了如何为他清创、拔箭、缝合伤口,如何用汤药为他吊住最后一口气。


    鹿清彤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都攥出了汗。她似乎能透过苏念晚平淡的叙述,


    看到那个浑身是血、命悬一线的孙廷萧,也看到了这个年轻医女,在血与火之中,


    所展现出的惊人医术与过人胆魄。


    英雄救美,美人救英雄。


    鹿清彤本以为,接下来,便会是孙廷萧伤愈之后,如何与这位救命恩人感情


    日笃,最终私定终身的才子佳人故事。


    可苏念晚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苏念晚看着鹿清彤那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睛,忽然笑了笑,那笑容


    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释然,「他伤好之后,便归队了。而我,也回到了银


    州。因为,我当年尚有夫婿。」


    「啊?」鹿清彤一惊,脱口而出。


    「回去不久……就和离了。说是和离,其实也就是给我留了些体面。」苏念


    晚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我生不出孩子。夫家阿


    母早已看我不起,我去做军医效力,他们是不在乎的,回来之后,更嫌我。」


    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看,我精通女人身体调理的各种道理,又


    最会处理军中那些刀剑杀伤,可偏偏,却调不好自己的身子。好在,夫家也是知


    书达理的人家,我们最后没有撕破脸皮,算是好聚好散。」


    和离之后,她也没了什么挂念,便离开了家乡银州,辗转来到了长安。


    至于后来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医术,考了医官,一步步进入太医局,并最终成


    为深得皇后信赖的院判,这些曲折,她也就没有再赘述了。在她看来,那些都不


    重要。


    不过,鹿清彤敏锐地察觉到,苏念晚也隐去了她和孙廷萧后来是如何在长安


    重逢的细节。


    根据之前赫连明婕的描述,大约在孙廷萧奉旨收下赫连明婕之前,他就已经


    和苏念晚在长安再次见面,或许旧情重燃过?不过如今也没有在一起,那段空白


    的、不为人知的重逢岁月里,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鹿清彤没有再问。


    她知道,那是属于苏念晚自己的故事,也是她与孙廷萧之间,不愿与第三人


    分享的秘密。


    就这么,初次见面的二人,却像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一般,聊了这许多私


    密的话题。


    鹿清彤和苏念晚又寒暄了一会儿,帐外的门帘,却被人猛地掀开了。


    来人正是赫连明婕。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前来「应敌」的,可一进帐,与苏念晚那双含笑的、仿佛


    能洞悉一切的眸子一对视,那股子气势汹汹的劲头,瞬间就泄了个一干二净。


    她站在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苏……苏院判……将军


    ……将军操练完部队了,此刻……正在主帐等你。」


    苏念晚站起身,冲着赫连明婕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微微一笑,轻轻地施了


    一礼,然后便转身,从容地向主帐方向行去。


    赫连明婕见状也想跟过去,却被身后的鹿清彤一把拽住了胳膊。


    「明婕。」


    赫连明婕回过头,便看到鹿清彤正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而又温柔的目


    光看着自己。


    「她很好。」鹿清彤轻声说道。


    「啊?」赫连明婕一脸茫然。她想不明白,为何鹿姐姐只是和这个「头号大


    敌」待了这么一会儿,就被彻底「收服投降」了?这不合常理啊!


    鹿清彤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笑了笑,却没有解释那些儿女情长。


    「不关那些事。」她拉着赫连明婕的手,让她坐下,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


    带着一丝神秘的语气说道,「等一会儿,她给将军看完病,我还要再和她聊一聊。」


    「啊?还聊啊?聊什么啊?」赫连明婕更糊涂了。


    鹿清彤冲她眨了眨眼,故作高深地笑道:「军中大事。」


    主帐之内,亲兵早已为孙廷萧备好了热水和便服。


    沉重的盔甲被分部件卸下,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当孙廷萧刚把最后一


    件护心甲解下,仅身着一件单薄的内衬便服时,帐帘便被轻轻掀开,苏念晚已走


    了进来。


    门口的卫兵见了她,躬身行礼,然后便默契地退下,并拉上了厚重的门帘,


    将这方小小的天地,彻底与外界隔绝开来。


    帐内一时无言。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那眼神之中,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只有分别三月后的重逢,和那份早已融入骨血的、无需言语的熟悉。


    还是孙廷萧先开了口。


    「坐。」他指了指一旁的胡床,自己则坐到了主位上。「最近太医院里很忙


    么?」


    苏念晚在他对面坐下,闻言,只是温婉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身处宫廷


    的无奈。


    「又有一位公主降生,如今天气转寒,宫里的娘娘们身子娇贵,染上风寒的


    也多,自然就忙了些。」


    她说着,已经自然而然地起身,走到了孙廷萧的身边,将纤纤玉指搭在了他


    的腕脉之上。


    片刻之后,她收回手,神色平静地说道:「没有大问题,仍是滑脉而已。」


    那语气,仿佛在说「你的脉象还是老样子」,带着一种只有彼此才懂的熟稔。


    孙廷萧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轻叹一声,随即,便动手解开了上衣的系


    带,将整个上身,都赤裸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那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胸膛与后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可怖的旧


    伤疤。每一道,都是一场血战的印记,每一道,也都记录着他与死亡擦肩而过的


    过往。


    他看着苏念晚那落在自己伤疤上的、熟悉的目光,忽然低低地笑了笑,语气


    里带着一丝满不在乎的随意。


    「还看些什么呢?这么多年了,这些疤痕是去不掉了,但又不会有什么大碍。」


    「说起来,还得谢我身上这些旧伤,」孙廷萧道,「若不是它们隔三差五地


    闹腾,又怎能换得圣人开恩,把你这尊大佛请到我这小庙里来。


    苏念晚的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仿佛能穿透那层衣料,看到底下纵横交


    错的伤疤。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清淡如水:「将军说笑了,还是没有伤的好。」


    她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午后。


    「当年若不是你肋上天生铁骨,箭头几乎就要击穿肺腑,到那时便是大罗神


    仙也难救了。」


    她说的「铁骨」,并非文人墨客口中赞颂英雄的比喻,而是她亲眼所见、亲


    手所触的,一个埋藏在他血肉之下的惊天秘密。苏念晚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枚


    来自党项人的狼牙重箭,箭头呈三棱,带着倒钩,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左胸下方。


    当她用小刀割开他被血浸透的皮肉,用探子小心翼翼地深入创口,试图清理碎骨


    时,指尖传来的却不是骨骼应有的、带着一丝韧性的触感,而是一种冰冷、坚硬、


    绝无可能属于凡俗肉体的回馈。


    在那翻卷的血肉之下,她看到的不是森森白骨,而是一片泛着幽幽亮银色光


    泽的,宛如精钢铸就的奇异骨骼。那东西浑然天成,与周围的骨骼紧密相连,却


    又质地迥异。箭头正是撞在了这块「铁骨」之上,箭头最锋锐的尖端甚至被撞得


    微微卷曲,这才没能再深入分毫。她从不知晓世间竟有人生就如此异相,那一刻


    的震惊,让她几乎以为自己救下的不是凡人,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神魔。这个秘


    密,她为他守了十年,也成为了连接两人最深沉、最牢不可破的纽带。


    孙廷萧似乎没有察觉她瞬间的失神,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她偶尔会因他而


    陷入沉思。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原本慵懒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具


    侵略性的专注。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可若没有那些伤,我当初,连


    认识你的机会都没有。」


    话音未落,他那只宽大干燥、布满厚茧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理所当然地覆盖


    在了苏念晚放在桌案上的手上。她的手纤细白皙,保养得宜,此刻被一只沾满杀


    伐与权柄的手牢牢掌握,那粗糙的触感和滚烫的温度,像是带着电流,让她身体


    瞬间僵直。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却被他不容置疑地握得更紧。那只手仿佛不是握着她


    的手,而是在攥着她的心。


    「将军……」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垂下,落在他那只霸道的手上,艰难


    地组织着言语,「将军如今……既有了赫连部那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如今又得


    了圣上亲封的状元娘子……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位郡主对你情根深种。我……还


    是不要……」


    孙廷萧听着她细数自己的「风流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没有松手,


    反而用拇指在那光洁细腻的手背上缓缓摩挲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帐内的炭火爆开一朵小小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


    刺耳。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入深潭,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辩驳


    的重量。


    「以前想不清楚,如今我倒是有了新的想法。都要,又如何?」


    那句「我都要,又如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苏念晚的心猛地一缩。她


    几乎是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攥得更紧,那股子蛮横的力道,让她明白任


    何挣扎都是徒劳。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慌乱,勉强挤出一个


    苦涩的笑。


    「将军别再说笑了,妾身不过是一介弃妇,蒲柳之姿,早已是人老珠黄,又


    怎比得那……」


    她想说,又怎比得那草原上如同烈日般娇艳的小公主,又怎比得那位冰雪聪


    明、风华正茂的女状元,更不用提宫里那位身份尊贵、痴心一片的郡主。她们都


    那么年轻,那么美好,像含苞待放的花,而自己,不过是一朵早已开败了的残花,


    连颜色都褪尽了。


    可她的话没能说完。


    孙廷萧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直接覆上了她柔软的嘴唇,止住了


    她所有未尽的自贬之语。他的指腹温热而粗糙,带着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那轻


    微的摩擦感让苏念晚浑身一颤,仿佛有电流从唇上窜过,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晚儿,」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疲惫,「我不想再听你总说这些了。你就当我是最近忽然点起了心火,是鹿清彤


    点的也好,是赫连明婕点的也罢。」


    这亲昵的称呼,这霸道的动作,瞬间点燃了苏念晚心中最深处的恐惧。她整


    个人都僵住了,瞳孔微微放大,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乱地冲撞起来。一个念


    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遍体生寒——他怕不是要当场办了自己!


    她太熟悉他这种状态了。上一次,也是在这军营,也是在他这主帐之中,两


    人不过是几句言语不合,他便毫无预兆地情欲勃发,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将她


    整个人拦腰抱起,直接就弄去后面房间巧取豪夺。她所有的抗拒和挣扎,在他那


    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声破碎的呻吟,被迫承受他


    狂风暴雨般的索取与占有,婉转成啼。


    那一次的疯狂与失控,至今仍是她午夜梦回时会脸红心跳的隐秘。可这一次


    不同,这次太医院并非只有她一人前来,外面还有几位医官随行,若是……若是


    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听了墙角,甚至撞破了什么,她和他,还有什么脸面立


    于人前?


    苏念晚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起来,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屈辱求饶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与侵犯并没有降临。


    孙廷萧只是用手指在她唇上轻轻碾磨了片刻,感受着那份柔软与温润,随后


    便缓缓地收回了手。他依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但目光已经从情欲的灼热,转为


    一种深沉而郑重的凝视。帐内的光线在他的眼底汇聚成两点深邃的星火,亮得惊


    人。


    「来骁骑军吧,」他开口了,声音沉稳而坚定,完全没有了方才的轻佻与霸


    道,像是在宣布一项酝酿已久的军令,「这次,我会正式向圣人上书,为你请调。


    骁骑军伤兵众多,正缺一个能总揽医务的名医坐镇,我有足够的理由,他一定会


    同意。」


    苏念晚一时愣住了。她想开口反驳,说太医院事务繁重,说自己离不开京城,


    更想说他们之间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如何能在同一个军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双异常认真的眼睛,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孙廷萧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帐内的气氛随之改变,


    那股子暧昧的旖旎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凝重。他站起身,走到


    挂在帐壁上的那副巨大的山川舆图前,背影高大而沉稳。


    「目前天汉的情况,谁都知道。」他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我屡屡


    做出飞扬跋扈的事情,甚至在宫禁内殴打秦桧而不受重罚,无非是圣人也明白,


    现在要倚重武人,尤其是我这样身处都城,对他忠诚的武人。」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的中心,京畿所在的位置,然后缓缓划向四周的边镇。


    「至于各方边军节度,不听指挥的,包藏祸心的,不是一个两个。北边的匈奴、


    鲜卑、突厥,东边沿海的倭寇,还有西边新


    崛起的乞颜部和建州部,都已箭在弦


    上。他们在塞外的日子不好过,自然都瞄准了中原。否则你以为,区区西南百夷,


    凭什么都敢公然作乱?」


    他转过身来,目光深沉地看着苏念晚,那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灼热,只剩下


    一种冷静的锋芒。


    「如此之下,更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我控制不了别人,但自己这支骁骑军,


    必须做好准备。」


    苏念晚被他话语里透出的那股山雨欲来的压力所震慑。她久居内宫,虽知天


    下并不太平,却从未想过,局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第


    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肩上那份沉重的担子。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低声问道:「真的……这么严重吗?」


    孙廷萧走到她面前,重新坐下,神色间带着一丝疲惫。


    「前些日子进宫述职议事,朝堂上,关于幽州安禄山部的问题,争论就已经


    愈发激烈。朝廷鉴于边患,削他不得,却又不敢再继续投入给他,只能暂时安抚。」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就像养着一条喂不饱的狗,既怕它饿急了反咬一口,


    又不敢把它喂得太壮。」


    他声音压低了,几乎成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


    「恐怕四敌入侵还是后面的事,用不了多久,这内部的变乱,就会先起。」


    从孙廷萧的主帐中走出来,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让苏念晚因帐内炭火而有


    些发热的脸颊感到一阵冰凉。她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方才那一番对话却像一块巨


    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孙廷萧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内乱将起,四夷叩关。这些从他口中说出的冰


    冷词汇,在苏念晚的脑海中,却化作了一幅幅具体而鲜活的惨烈画面。她的思绪


    不由得回到了十年前的银州,那场突如其来的党项叛乱,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将那


    片富庶的土地变成了人间炼狱。


    她见过成群结队的百姓拖家带口,在漫天风沙中哭喊着逃离家园,脸上写满


    了绝望与茫然;她见过伤兵营里,那些断手断脚的年轻士兵,在没有麻药的情况


    下被生生锯掉肢体,发出的惨嚎声能撕裂人的肝胆;她也曾亲手从死人堆里,将


    那个身中数箭、只剩半口气的孙廷萧背回来。那仅仅是一场局部地区的叛乱,就


    足以让陕北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如果真如孙廷萧所言,各地变乱蜂起,外


    敌四面入侵,那这天下,又将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她在一名亲兵的引领下,穿过操练的兵士和林立的营


    帐,往鹿清彤处理公务的营帐走去。还未走近,就听到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女子声


    音从帐内传出,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苏念晚示意亲兵停下,自己悄然走近,掀开帐帘一角向内望去。


    只见帐内数十名穿着统一制式文吏服的年轻人或坐或站,正聚精会神地听着


    前方一人的讲解。而在他们面前,身着一身利落劲装的鹿清彤正站在一块巨大的


    木板前,木板上用炭笔画着简易的行军阵图和各种标记。


    她没有在讲圣贤文章,也没有在讲诗词歌赋。


    「……战时瞬息万变,一旦我军某一部遭到重创,建制被打散,兵力大量减


    员,活着的书吏必须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鹿清彤的声音冷静而清晰,「首先,


    就地组织残兵,以伍长、什长等低阶军官为核心,迅速收拢幸存的弟兄,清点人


    数与兵刃,重新编队,哪怕只能凑齐一个残缺的百人队,也决不能让他们成为一


    盘散沙,这是稳住军心的第一步。」


    她用木棍敲了敲木板上的一个红色标记:「其次,安葬战友。战事紧急,无


    法一一收殓。当以十人为一坑,或百人为一塚,挖设集体墓葬。但每个人的姓名、


    籍贯、所属部队,必须由书吏一一核对记录在册,决不可遗漏!这是我们对死去


    的弟兄,最后的交代。」


    「最后,安置伤兵。」鹿清彤的目光扫过众人,「按伤势轻重分级,重伤无


    法移动者,就地搭建临时营地等待后方医官;轻伤者,包扎后编入辅兵营,负责


    押运粮草、修补器械。所有伤兵的姓名、伤情、初步处置方法,同样要详细记录。


    这份名册,将是军医接手救治和战后抚恤的唯一依据。」


    这些血淋淋的战时章程,是她花了无数个夜晚,研究分析那份堆积如山的西


    南之战的往来公文、伤亡报告,又结合后来与孙廷萧无数次推演交流后,才总结


    出的一套最务实、也最残酷的战场准则。


    苏念晚静静地站在帐外,寒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却丝毫未觉。她看着帐内


    那个神情专注、光芒四射的女子,心中那份因天下大势而起的沉重,忽然被一种


    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她终于明白,当年那个战场上不知死活的孙廷萧为何忽


    然很有了几分活着的意趣,他获得的不是一只金丝雀,而是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妙


    人。


    鹿清彤讲完最后一节,挥手让书吏们散去温习,这才注意到站在帐门口,静


    静看着自己的苏念晚。她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笑意,迎了上去。


    「苏姐姐,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我也是刚到,看状元娘子讲得投入,不忍打扰。」苏念晚的目光中带着欣


    赏与一丝复杂的感慨,「你讲的这些,比太医院里那些纸上谈兵的方子,可要有


    用多了。」


    两人没有过多的客套,经过早晨那一番诊脉与短暂的交心,彼此间已经生出


    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亲近。她们就在这临时的讲堂里,寻了两张矮凳随意坐下,仿


    佛多年未见的好友。炭盆里的火已经有些弱了,鹿清彤随手拿起火钳拨了拨,让


    火光重新旺盛起来。


    「将军的身体还好吧?」鹿清彤先开了口,问得直接。


    「给他诊过脉了。」苏念晚点点头,神色坦然,「他的身体,比军中九成九


    的兵士都要好,壮得像头牛,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鹿清彤却从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只有她们两


    人才懂的亲密与熟稔。她没有追问,只是顺着话头往下说:「既然苏姐姐都说他


    没事,那我就放心了。」


    苏念晚看着她,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我这次来,


    除了奉旨为将军复诊,也带了院里几位擅长金疮和跌打损伤的医官。正好,可以


    让军营里那些有顽疾旧伤、军中医官处理不好的弟兄,都集中起来,让我们瞧一


    瞧,也算是尽一份心意。」


    鹿清彤闻言,眼睛顿时一亮。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骁骑军常年征战,


    许多老兵身上都带着难以根治的旧伤,一到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军中医官大多只


    会些粗浅的包扎止血,对此束手无策。太医院的医官肯出手,那真是天大的恩惠。


    「这……这真是太好了!」她激动得立刻站起身,直接就朝帐外喊道,「来


    人!快去传令给各营,让他们立刻将营中身有沉疴旧伤的弟兄都统计上来,带到


    这里,请太医们诊治!」


    吩咐完,她才回过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念晚笑了笑,旋即又郑重其事地


    深深一揖:「苏姐姐,谢谢你。」


    苏念晚坦然受了她这一礼,伸手将她扶起,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状元


    娘子这般雷厉风行,倒真有几分将军的风范。」


    鹿清彤被她调侃,脸上微微一红,但旋即又借着这个话头,将自己心中盘算


    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苏姐姐有所不知,我正为军中缺医少药之事发愁。骁骑


    军虽勇,但伤亡也大,军中医官人手不足,医术也参差不齐。今日得苏姐姐和各


    位太医援手,解了燃眉之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正想着,能否向朝廷请奏,


    选派一些经验丰富的医官,常驻军中……」


    她话未说完,苏念晚便已心领神会。她看着眼前这位目光灼灼、一心为公的


    女状元,心中暗叹一声,孙廷萧的眼光,果然是毒辣。她不动声色地端起旁边桌


    上早已凉透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才悠悠地开口。


    「你们一个要我,一个要太医,这张口就要把太医院的中坚力量都给掏空了


    去。」苏念晚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揶谑,「打了胜


    仗的将军,点了状元的主簿,就是不一样。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敢直接算计起圣


    上亲辖的太医院来了。真是……嚣张得很呐。」


    听着苏念晚那句带着几分戏谑的「嚣张得很」,鹿清彤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窘


    迫,反而正色以待,认真地解释起来。她知道,苏念晚看似在调侃,实则是在提


    点她,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苏姐姐误会了,我并非是贪心不足,想要将太医院的精锐都挖到骁骑军来。」


    鹿清彤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诚恳,「我


    想要的,并非是几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而是太医院这个名头,以及它背后所能影


    响的整个天汉的医政体系。」


    苏念晚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讶异。她没


    想到,鹿清彤想的,竟比她预料的还要深远。


    鹿清彤没有在意她的惊讶,继续说道:「能否得到几位太医常驻军中,其实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借此机会,让朝廷看到军中对医官的迫切需求,从而


    建立起一套为军队培养和输送医护的机制。」


    她的思路清晰无比,仿佛在阐述一篇早已烂熟于胸的策论。


    「如今军中的医官,来源混杂,大多是些走投无路的民间郎中,或是略通药


    理的老兵,医术良莠不齐,全凭运气。一旦大战爆发,伤员激增,现有的这点力


    量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希望的,是由太医院出面,制定出一套选拔和培训的标


    准。从各地药行、医馆,甚至是有家传医术的平民子弟中,选拔有天赋、肯吃苦


    的年轻人,由太医院的资深医官进行集中培训,教习他们处理金疮、接骨、防疫


    等战地最急需的医术,然后统一派往各军效力。」


    她顿了顿,看着苏念晚那逐渐变得凝重的神色,语气也沉了下来。


    「孙将军的『书吏』体系,是为了让骁骑军这把刀变得更锋利,但这套法子,


    未必每一支部队都能照搬,它需要将领有足够的威望和魄力去推行。但是,一套


    完善的军医体系,却是不论到哪支部队,都能直接用上的。」


    她站起身,在小小的讲堂里来回踱了两步,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望向了更


    遥远的边疆。


    「士兵们在前方浴血拼杀,若能让他们知道,一旦受伤,身后便有可靠的医


    官全力救治,而不是只能躺在血泊里等死,那将是多大的鼓舞?一套好的军医体


    系,救的不只是人命,更是军心。苏姐姐,你说,这难道不比单纯调派几位太医


    到骁骑军来,意义更为重大吗?」


    「他为你搭建书吏体系,你为他谋划军医后盾。」苏念晚端起那杯早已凉透


    的茶,这一次却没有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悠远地看着炭


    火中跳动的火星,「状元娘子,你啊……真是他的贤内助。」


    这句「贤内助」,她说得不带丝毫酸涩与嫉妒,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可,


    仿佛一个过来人,在审视一件早已注定的事实。


    鹿清彤的心尖


    微微一颤。她迎着苏念晚的目光,从那双通透的眼眸里,她读


    懂了对方话语中所有未尽的含义。她没有回避,也没有谦虚,只是坦然地笑了笑,


    那笑容干净而磊落。


    「苏姐姐,你错了。」她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坚定,「我不过是恰逢其会,


    做了他此刻最需要我做的事情而已。」


    她站起身,走到苏念晚的身边,很自然地为她续上了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


    了两人的眉眼。


    「姐姐与他相识在微末之时,共历过生死大劫,那份情谊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鹿清彤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虽然造化弄人,让你们蹉


    跎了这许多年,但我始终相信,有情人,终究会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苏念晚握着茶杯的手,不可抑制地收紧了。她猛地抬起头,震惊


    地看着鹿清彤,似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她的口中说出。


    而鹿清彤只是对她安然一笑,眼神澄澈,不含一丝一毫的虚伪与试探。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从京中的趣闻到军营的琐事,相谈甚欢,气氛轻松得


    仿佛她们不是身处杀气腾腾的军营,而是在某个温暖的午后,一同喝茶闲话的闺


    中密友。


    这帐内一团和气的景象,却让在外头偷听了好一会儿的赫连明婕有些站不住


    了。她本是担心苏念晚这个「头号大敌」会为难鹿清彤,特意跑来「掠阵」的。


    可听了半天,非但没听到半句争吵,反而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外人,完全插不进


    那两个女人之间那种成熟而默契的氛围里。她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掀


    开帐帘一角往里探了探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这细微的动作,到底没能逃过鹿清彤的眼睛。她嘴上还和苏念晚说着话,嘴


    角却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笑意,朝着门口的方向扬声道:「明婕,鬼鬼祟祟地


    在外面冻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


    被鹿清彤当场叫破,帐帘猛地被一把掀开,赫连明婕气鼓鼓地走了进来。她


    穿着一身火红的胡服,衬得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只是此刻那张娇俏的小脸


    上写满了「我很不高兴」。


    她先是瞪了含笑看着她的苏念晚一眼,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然后才把矛头


    对准了鹿清彤,语气里满是委屈和控诉:「鹿姐姐!你是叛变了的!我们明明早


    上还说好了,要一起提防『头号大敌』,结果这才一个白天都不到,你就投降了!


    你真是太靠不住了!」


    她跺了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鹿清彤被她这直白又孩子气的指责逗得哭笑不得,连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拽


    到自己身边坐下,柔声哄道:「我怎么就投降了?胡思乱想。」


    她伸手捏了捏赫连明婕气得鼓鼓的脸颊,继续解释道:「我不是早就跟你说


    过了吗?我要和苏姐姐谈一些关于军营里的正经大事,你看,我们刚才讨论军医


    体系的事情,这不就没跑题嘛,哪里算投降了?」


    「哼!」赫连明婕把头一偏,躲开她的手,小嘴撅得更高了,「你少骗我!


    我都在外面听见了!你都打算提前把萧哥哥让给她了!还说什么『有情人终究会


    在一起』,我都替你臊得慌!行吧,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以后就让她当


    大老婆,你来当二老婆好了!」


    她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把鹿清彤那句饱含深意和退让的话,理解成了最


    简单直接的「让位宣言」,语气里充满了被好姐妹背叛的愤慨。


    此言一出,鹿清彤顿时窘得满脸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告


    诉这个天真的小公主,自己那番话里包含了多少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试探、默


    契与无奈。


    而一旁的苏念晚,在最初的错愕之后,看着眼前这对活宝,终于是忍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瞬间冲淡了帐内那点若有


    若无的尴尬。她笑得前仰后合,连眼角都沁出了晶莹的泪花,仿佛听到了这世上


    最有趣的事情。


    她一边笑,一边用手帕拭着眼角,看着满脸通红的鹿清彤和依旧气鼓鼓的赫


    连明婕,摇着头感叹道:「了不得,真是了不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


    次见到,有人能把『争风吃醋』的事情,谈得如此……如此清新脱俗,荡气回肠


    的。」


    她这一调侃,更是让鹿清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赫连明婕则是把脸埋


    进了鹿清彤的怀里,大概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了。


    「他有了你们,才知道了人生的意趣,我明白了。」